2021年11月22日星期一

各怀鬼胎 中美依旧是双螺旋上升的对抗

对中共的不断挑事、制造麻烦,已经感到极度困扰和压力,因而希望在此会谈中清楚表达美国对的“忍耐底线”。(汤森路透)

一、一场各怀鬼胎的作秀性对话

美国总统拜登与中国习近平2021年11月16日举行了长达4小时的闭门视讯会议,虽然这次会晤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中美之间和全球各界都高度关注,但就会议本身来说,特别是对照会后各自公布的会谈摘要(readout)来说,双方还是依据对己有利的方式各自表述、各表立场,最终还是以了无新意、无疾而终收场。

在美方来说,这次主动提出拜习会面,目的是希望在线上“面对面”与中国商定所谓“分歧管控”(Managing Differences),并为中美之间可能爆发的冲突设置安全栅栏,建立所谓“共识机制”(mechanism of consensus-building),也就是“竞争但不冲突”。直白的说,美国对中国的不断挑事、制造麻烦,已经感到极度困扰和压力,因而希望在此会谈中清楚表达美国对中国的“忍耐底线”,同时也想从习近平身上,无论是面部表情或身体语言,摸清中国到底是否听懂了美国诚恳的警告。

对于中共来说,习近平也向美国表达所谓“底线思维”,既不高亢,也不低头。在拜登政府仓皇撤军阿富汗,面临全球“美国信心”的动摇,以及面临国内民意支持大幅下降和严重通货膨胀之际,习近平当然是乘势追击、得理不饶;尽管习近平表面温和有礼,开头即以“老朋友”称呼拜登,试图营造高层对话温馨热络的气氛,但习近平也毫不客气的向拜登表明中共不可退让的“核心利益”。

仅管双方都认定这是一次坦率、直接、建设性的对话,但在我看来,这是一次表里不一、各怀鬼胎的作秀性对话。因为中美之间的分歧太大、冲突太广、议题太多,完全不可能在一次“坦诚对话”中获得化解,更何况表面的坦承隐藏着背后的尔虞我诈。理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美之间的竞争是一种“全方位”的战略性竞争,是悠关国家整体安危与核心价值的竞争,双方不可能轻易妥协或退让;其次,中美竞争是一种“全领域”的广泛对抗,无论在地上、海面、海下,乃至外太空和网路虚拟空间,都是一种“零和赛局”(zero-sum game),特别是中美已进入所谓“核军备竞赛”,其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第三,中美之间的竞争是一种“全议题”的结构性冲突,举凡从基本人权、普世价值、地缘政治、区域安全;从经贸、半导体、关键科技、情报到电脑骇客、军备竞赛等等,无一不是处于尖峰相对的局面。

未来,除非开战并保证相互毁灭,中美关系必然是“相互两手策略”。在友谊满满的对话之后,就是转身各自出招、继续缠斗。这就是所谓“大国政治的悲剧”,也就是“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这既是老迈懦弱的拜登力不从心,也是老谋深算的习近平无能为力。

二、美中双边关系不会重启

在拜习视讯会议之后,人们关心的是中美关系有没有获得改善?或者至少获得暂时的缓和与纾解?在我看来,完全没有任何乐观的迹象可循,甚至可能走向更激烈的竞争,理由还是那句“修昔底德的悲剧”(Thucydides’s tragedy)。

尽管拜登提出必须在中美之间设置“常理性”(commonsense guardrails),坦诚厘清中美之间的分歧与共同利益,也就是管控分歧,避免双方关系陷入谢淑丽(Susan Shirk)-柯林顿政府的副助里国务卿-所说的“螺旋式下降”(spiral downward),确保竞争不至于演变成冲突,换言之,美国在打桩并确认一种“风险边界”,避免双方(有意或无意)越界而卷入致命性冲突。但实际上,对于中国最关切的事项,例如对中国高科技企业的打压、贸易关税、关闭领事馆、问题等等,拜登丝毫没有改变或松手的迹象;甚至连拜登究竟有没有在会上说出“不支持台独”(中国说有,美国说没有),也出现“文字罗生门”的现象;另一方面,即使拜登对中国释出所有善意,如果得不到中国相对的善意回馈,在面对国内反中鹰派的强大压力之下,他所高度期待的“常理性护栏”,乃至所谓“负责任竞争”,也将在一夕之间倒塌瓦解。

美中双边关系不会重启(reset),因为两国正在进行结构性竞争。(汤森路透)

至于中共,除了北京方面对于能够和美国“平起平坐”,在国际镁光灯之下“平视”美国,就已倍感骄傲之外,中国始终“以我为主”地认为,只有在符合中国利益的前提下才叫做符合中美共同利益,在此立场上,除非美国全面倒转中国政策的错误方向,停止所谓“向台独发出错误讯号”、“损害中国的核心利益”,朝向“与中国相向而行”,否则北京既不会对峰会之后的中美关系抱持实质性的期待,也不会释出礼尚往来的相对善意;但若能因这次峰会达到“大内宣”效果,证明中国在习近平领导之下果然“强起来了”,北京也会感到聊胜于无、差强人意。

大国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远非一般人所能想像,没有妥协与信任的国际政治,和平只是一种奢侈。在拜习视讯峰会之后,中美关系将转向一种“双向两手”的复杂关系,美国国会依然会采取“滚动式制裁”(rolling sanctions)和“多边围堵”(multilateral containment)的策略(例如AUKUS和QUAD),对中国加码施压,例如接下来美国极可能对北京进行外交抵制;而中国对于美国所“严重关切”的事项,也是听者藐藐、我行我素,因为中国认为,今日的中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可口可乐不是只有一种口味,世界不是只有一个美国。一如美国学者葛来仪(Bonnie Glaser)认为,美中双边关系不会重启(reset),因为两国正在进行结构性竞争。

三、中国的“谈判”是为了消灭敌人

拜习视讯峰会结束之后,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苏利文(Jake Sullivan)透露,两位在会谈中同意“将寻求开始推进关于战略稳定的讨论,范围将涵盖安全、技术和外交等领域”。苏利文认为,双方将加强进行多个层面接触,以确保竞争有护栏,这样就不会偏离方向,演变为冲突。

天真浪漫、斯文有礼的苏利文似乎认定,只要设置护栏,中美关系就能在健全安稳的轨道上运行。什么是“设置护栏”?是在中美之间划出鸿沟,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还是将中国捆绑在安全区域,由美国监视和管束,以防止中国越界作乱?问题是,即使设置了护栏,无论是木桩还是铁网,中国都有可能挖地钻洞、翻墙跨越,乃至干脆剪断护栏,出场狂奔。因为所谓“护栏”,在美国叫“防止冲突”,在中国的解读就是围堵、阻碍和挡路,是对中国的遏制和威逼。换言之,中国未必懂得(或装作不懂)“护栏”一词在国际政治上积极和正面的作用。

苏利文的外交思惟是一种空洞的“套套逻辑”(tautology),是一种“护栏=安全”的同义反复。如果中国能够乖乖听话,中国早就应该停止对新疆维吾尔人的迫害,早就应该停止军机扰台和武统恫吓,早就应该停止南海的军事化,早就应该停止对美国进行骇客攻击与技术偷窃,何须等待美国来设置护栏?即使美国设置了护栏,中国就会安分守己?

苏利文(如图)似乎认定,只要设置护栏,中美关系就能在健全安稳的轨道上运行。(汤森路透)

乐观的人认为,这次会晤提供了一个建设性平台,是一项积极的努力,向习近平清晰传递了美国的立场,可以消除误会和避免误判。这种“传递讯息-表明立场-避免误判”的说法,也是一种空洞的套套逻辑。美国除了传递讯息、表明立场之外,还有呢?美国这里“关切”、那里“关切”,中国可曾放在眼里?

更为矛盾的是,美国贸易代表戴琪(Katherine Tai)一方面抨击中国并不遵守全球贸易规范,持续以不公平贸易损及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利益,但一方面又认为中美贸易紧密相关,必须与中国“重新挂钩”(recoupling),以确保和中国“持久共存”(durable coexistence),这虽然不是套套逻辑,但却是自我矛盾。

一个以民主宪政为立国之本的美国,总是认为“谈判”可以解决国际争端,但却不知,对中国而言,“谈判”是为了消灭敌人。正如美国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副主席鲁比奥(Marco Rubio)在接受《美国之音》访问时指出,“美中关系难以好转主因在于中国的行为不会发生改变”。美国若干人认为,只要传递美国立场就能化解冲突,这就是典型的美国外交沙文主义的表现。

美国何需传递信息?中国内部庞大的学者、智库、研究单位、情报人员、政府干部,积几十年的经验,早已把美国摸得通体透明、一清二楚。中国难道不了解美国的立场?中国何时惧怕与美国的冲突?中国所苦心经营的,不是弄懂“美国的立场”,而是找寻“美国的弱点”。真实的情况恰恰是,美国并不了解中国;美国所了解的,只是一个“想像的中国”,一个“假设性的中国”。

四、中国在“卧薪尝胆”

对于拜习视讯峰会,中国还是满怀期待的,毕竟,中国是新崛起,美国是老帝国,双方长期对抗下去,对中国不利。中共外交部副部长谢锋在峰会结束隔天接受采访时指出,峰会达成了“3421”,3是指习近平提出了中美相处之道: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4是指中美优先事项:(1)展现担当、应对挑战;(2)平等互利、推进交往;(3)管控分歧、避免失控;(4)热点协调、区域合作。2是指两项共识:共承责任、不打新冷战。1是指中美团结。谢锋的谈话虽是官式回应,但也显示中国对这次峰会是看重的、期待的、满意的。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朱锋则认为,拜习视讯峰会为拜登执政以来两国关系持续的尖锐和紧张带来了一场“及时雨”,为两国关系注入了“清醒剂”;然而,朱锋一方面“看衰美国”、鄙视拜登,认为今天的美国自顾不暇,倒也难得知道需要有所收敛,但一方面也承认,中美之间心结已深、敌意难改,美国为中国崛起设置各种难题和障碍,已经难以根本改变。

实际上,中国似乎已经看到美国对中政策的两面性,也就是台前管控分歧,台后制造问题。中国还是把美国的“设置护栏”视为“设置障碍”,把美国的“管控分歧”视为“管束中国”,把美国的“建设性竞争”视为“长期性反华”;换言之,中国对美国的客气和谦虚,不是要和美国合作共赢,而是小心避免跌入美国设置的“修昔底德陷阱”。

中国对美国的客气和谦虚,不是要和美国合作共赢,而是小心避免跌入美国设置的“修昔底德陷阱”。(汤森路透)

从较长的战略纵深来看,在中国认定不久必将超越美国的预期性假设上,把中美之间的战略关系设定为“战略互疑-战略相持-(战略质变)-战略超越”三个阶段;这个战略三阶段,将在21世纪的前半个世纪演进和完成。中国已经自觉,在战略关系产生质变和翻转之前,中国必须采取某种耐性,展现某种诚意,也就是保持信心、培养实力,避免盲目冒进。中国有个古老传说叫“卧薪尝胆”,中国在等待时机,等待最后战略致胜时机的到来

五、“双螺旋上升”的竞争与敌意关系

拜习视讯峰会后中美关系的演变,将影响21世纪上半叶后30年的国际局势与人类命运。在我看来,这次峰会仅仅产出中美关系操作层面的微调(例如重新开放常驻记者的签证与互返),而非结构性的转变,更不是中美关系的缓解与改善。

许多人并不同意将当前的中美对抗称为“新冷战”,理由是它不同于当年美苏之间那种“意识形态截然对立”与“双方互不往来”的冷战,然而,尽管时空不同、环境有别,当前的中美对抗或者可以称为“超级冷战”(super cold war),以区别当年美苏的旧冷战。

“超级冷战”意味着新型的中美对抗是一种更复杂、全方位、高渗透、高成本与高破坏性的对抗形式。这种形式表面上不易查觉,但却是隐藏在深层结构内巨大的内爆能量。这是一种融合了“有限(低阶)合作”和“激烈(高档)竞争”于一体的“竞合”(copetition)关系,但它又不是一种简单的、均衡的竞合关系,而是一种“双螺旋上升”(twin spiral upward)的辩证关系。当激烈的竞争超出双方当下可忍受之限度时,为了控制竞争以避免相互毁灭,合作的意愿与机制就会随之上升,但正是这种合作又是一种“以我为主”、“利我优先”的合作,是一种尔虞我诈、论斤计两的合作,所以当合作的利益分配不均而无以为继时,就会牵动竞争领域再度升级,其结果就是竞争与合作的连结韧带均告破裂,以致走向终极对抗。

前的中美对抗或者可以称为“超级冷战”(super cold war),以区别当年美苏的旧冷战。(汤森路透)

果其不然,就在拜习视讯峰会刚刚落幕之际,美国“国会暨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ECC)共同主席麦高文(Jim McGovern),在一场讨论中国“科技威权主义”的听证会上,呼吁各国对北京冬奥进行抵制,以抗议中国运用尖端科技对新疆维吾尔人进行全面监控与种族,听证会的成员层级很高,其措辞之强烈亦为历来所罕见。不论这项呼吁的成效如何,这又是一次对中国“国家颜面”的重拳打击,并为刚刚“以和为贵”的拜习视讯峰会之后,掀起另一波立即可见的对抗。

※作者为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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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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