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日,《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正式实施,其中增加的“强制报告”制度,规定了9种未成年人遭受不法侵害的情形,发现的人有法定报警义务。在所有需要报告的主体里,医院是最被检察机关看重的一个。但实践中,“强制报告”的尺度并不好拿捏。是否能够准确地“报告”,除了取决于医生的责任感,更取决于他们的接诊经验和人生阅历。
第一起案子
到现在,郭宏敏脑海里还能浮现出那个画面:一个小女孩,仰躺在沙发,大冷天,却只穿一条小内裤,褪在大腿根。沙发深色,长条形伸展在客厅中间,小孩子的内裤缀有粉色小碎花,此刻却像野草枯萎在褐色沙石间。
郭宏敏是河南省新乡市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市一医院”)的儿科医生。2020年元宵节,她在儿科急诊值班。下午2点多,120来了个电话,说是一个10岁的孩子,被家长打了,现在呼吸微弱。值班护士于是喊外科医生出诊,郭宏敏正好在走廊上,听到他们喊,心想孩子呼吸不太好,那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父母打孩子,孩子气急,呼吸过快而碱中毒,另一种情况可能是,孩子头磕到要害部位,引起颅内出血。她想最好自己也一起去。
急救车开了十多分钟。郭宏敏看到来接车的妈妈,慌慌张张,穿着家居服、拖鞋,但长得眉清目秀,也没有蓬头垢面,心里还没觉得怎么样。到孩子家中一看,孩子躺在沙发上那一幕冲击力极大。郭宏敏心想,给孩子盖条被子都不会吗?沙发旁边还有呕吐物,明目张胆地堆着,也不处理。这人,把孩子打成这样,干脆不掩饰了。
Image图|视觉中国
郭宏敏过去查看,发现孩子前额有明显淤血,头部还有局部凹陷,她想,孩子大概被拽着头往硬地上一直“磕磕磕”来着。孩子浑身都是新旧伤痕的淤血,躯干部位还有长条伤痕,像是鞭打的。后来得知,那是拿衣撑抽的。孩子已经没气儿了,郭宏敏和同事还是对她进行了急救心肺按压、呼吸气囊给氧,新建静脉通道,“但是推药的时候就已经推不进去了,心电图也是一条直线”。
那个女人俯在孩子身上哭,边哭边说:“刚还没事,咋这一会儿就不行了。”郭宏敏听同去的外科医生问了一句:“谁把孩子打成这样,谁打的?”女人说:“我打的。”“你为啥打?”女人回说:“她不听话。”卧室门边,有个男的站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郭宏敏后来回想,刚进屋时,没感到北方冬天室内那种暖风扑面的感觉,那间屋子里的温度,如果不穿衣服,无异于冬天赤裸站在室外。
警方审讯这对家长后得知,男的不是亲生父亲,女的倒是生母,不过过去一直将孩子放在亲戚那里养。直到疫情暴发,她上班的娱乐场所停业,才把孩子带到身边。没想到孩子并不听她这个妈妈的话。事发前那三天,他们没让孩子吃,没让孩子睡,大冬天里让孩子脱掉衣服,到阳台罚跪,还用冷水浇孩子,抓孩子的头往地板上撞。不穿衣服,也是为了打起来方便,可以直接打在皮肤上。郭宏敏后来听说,遗体解剖后,发现全身上下,除了阴道没有外伤,其余地方都是伤。而死因,郭宏敏猜测,孩子又气又饿又急,或许因此发生应急性反应而突然死亡。
《小委托人》剧照
2021年端午节,当和本刊记者谈起这个案例时,郭宏敏又在同一间儿科诊室值班。她50多岁,但高高瘦瘦,看上去挺年轻,精力十足。讲话语速挺快,记性也很好。或许也是因为冲击力过大,这桩一年半以前的事,她记得很多细节。
这天她要值一个跨夜的24小时班。儿科医生最常接诊的情形就是小儿发烧咳嗽,有时一个小朋友发热,家里一来就是三四个大人。大家都挤在她的小诊室里,个个紧张得不行。郭宏敏常年看诊,见到的都是这样的家长。回想那个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凶残的家长,她现在都无法理解,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冷的天要让孩子光着,为什么连被子都不给盖一个”。
第二起案子
在新乡市,引起如此震动的案子还另有一件,它发生在与市一医院相距两条街的新华医院。2018年,贾西贝还在新华医院当儿科主任。秋天的一天,新华医院重症监护科收治了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孩子丢丢(化名),是内科方面的重症,经过抢救,病情稳定下来。丢丢性格外向,也愿意跟人交流。收治第二天,贾西贝例行查房,发现这孩子手背上有陈旧性烫伤疤痕,是旧伤,但挺密集,烟头烫的,也有打火机烧的。这些外伤,分布均匀,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人为。
当天,贾西贝关照同事,请她们对这个孩子多关爱一些。那两天夜里,护士会小心翼翼地跟丢丢聊天,与后来来的志愿者一起,大家逐渐拼贴出孩子叫人难以置信的生存险境。
《素媛》剧照
丢丢还有个姐姐,比她大两岁,姐妹俩与她们的母亲、继父以及这对夫妻后来生的一个弟弟一起生活。丢丢全身上下,还有不少疤痕,有的是被夹子夹的,有的是针扎的。很突然地,孩子说一些继父的事给医护人员听,“他把那个东西放到我嘴里,我都出不来气”,“让我们喝他的尿”。孩子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她姐姐。她说,姐姐也经常被继父叫到他房间里去。孩子还小,并不十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医护听到耳中,感到震怒。她们怜惜孩子,不敢多问,只是孩子有时说点什么,就记下来。
到现在回想丢丢的事,贾西贝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愿谈,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愿意接受采访。本刊记者最后见到贾西贝的时候,是在她家里。她已经退休了,还未入住的新家正在装修,陆陆续续搞了两年,仿佛要以此填满退休后的大把时间。谈上几句,她就要起身去看工人的进度。回忆一个6岁孩子受到如此遭遇的往事,对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儿科医生来说也过于艰难。对孩子天真地描述出来的那些细节,她没有勇气去一一重复,只是告诉本刊记者,“性侵”是一个太冷静、迂回的词,远不足以描绘那个继父所做之恶。
从贾西贝查房发现孩子身上陈旧性的伤,到最后报警,总共经历两天时间。这两天里,科室里的医生护士们感到极度愤怒、不可思议,但究竟怎么办,大家都有顾虑。医院害怕介入“家事”,和患者家庭起矛盾,以后家属来闹事、报复。贾西贝最大的顾虑则是,“报警了,然后咋处理?”。她认为这里面不可预测的东西太多。假设警察来了,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跟孩子沟通?这是二次伤害层面的问题。再比如,倘若警察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反而惹恼这个继父,会不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那会儿,贾西贝还没听说过“强制报告”制度。报警与否?这个决定的责任几乎压在贾西贝一人身上。她承受着良心与危险的煎熬,既害怕“惹事”,又觉得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以后一辈子心里都会过不去。但做还是不做,几乎在她一念之间。
2021年6月1日,《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正式实施,其中增加的“强制报告制度”,规定了9种未成年人遭受不法侵害的情形,并规定,与儿童密切接触的人员在发现上述情形时,需及时向公安机关履行报案或举报职责。密切接触未成年人行业的各类组织,是指依法对未成年人负有教育、看护、医疗、救助、监护等特殊职责,或者虽不负有特殊职责但具有密切接触未成年人条件的企事业单位、基层群众自治组织、社会组织。这些组织虽然包括了居(村)民委员会、学校、社会工作服务机构,乃至旅店、宾馆等,但医院、妇幼保健院、急救中心和诊所等医疗机构,由于能够第一手接触到伤情,成为检察机关最看重的一个。
萧山的实践
2018年4月,在“强制报告”入《未成年人保护法》之前,杭州市萧山区人民检察院就率先建立了“强制报告”制度,并将医院当作重点。原因有两个:一是医生最能发现伤情;二是医院是一个“中立第三方”,以学校作参照,学校有“平安考核”的考评机制,发生这类案件势必对考评结果有影响,而医院在这方面就没有利害关系。
但萧山检察院第八检察部主任方芸告诉本刊记者,制度推行头几个月,一起报案都没接到。于是他们联合卫健委,找医院负责人来谈,发现医院最大的顾虑是“担心打击报复”——如果报警者的信息稍有透露,将来这个罪犯出狱,会不会来医院报复他们?
在本刊记者对医院方的采访中,好几位医生都提到了“报复”这个词。尤其在新乡,2017年以前,市里的“医闹”非常普遍,甚至一度形成产业,参与堵门的“小黄毛”,市场行情是每人每天50块钱,外加两盒烟一瓶酒。最让医院恐惧的是市郊农民,他们一来就是一车队的人。市一医院医务科的王锐告诉本刊记者,那几年,“每个月都有来医院堵门的,在医院设灵堂,最后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最开始有人来医院闹,老百姓会说,医院怎么样怎么样,后来他们说的都是,又来要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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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有一回就被一个患者家属堵在办公室里,对方站在门口骂了他足足两个小时,用词又脏又狠,隔一会儿还要往门里冲一次。当时来的警察跟王锐说,要不就跟对方道个歉。王锐事隔几年再讲这段经历,眼里还泛起一点泪光,就觉得委屈。当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跟警察说:“今天出了门,我把白大褂一脱,我就跟他拉开练。”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害怕。
王锐的一位同事处理纠纷时,“医闹”就把他妻子在哪儿上班、孩子在哪儿上学、家住哪个小区哪个楼几层门朝哪边开,都列举给他听。这位医生之后跟医院表态说,要多少赔给他们,不够的他自己补上,吓到了这份儿上。2017年之前,碰到医闹,报警没什么用,因为公安也不知如何应对。医院不得不自己组织护院队,紧急情况下,把家属控制住,把灵堂拆了(公安有时会在暗处,一旦发生冲突可以依法处理)。那几年医闹事件频发,到现在,新乡市的医护人员仍心有戚戚,谈起“强制报告”,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念头就是“担心报复”。
在萧山区检察院的实践中,他们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医生可以将线索报给医政科,由医政科拨打110。同时也告诉医生,日后的证人证言等方面,都可以做保密卷宗处理。方芸记得,顾虑打消后那段时间,医生们开始非常积极地报,“很多时候16岁怀孕、18岁怀孕的都报过来了”,因此那一年医生报告的17条线索中,成案的只有1件。到了下一年年初,有一桩未成年人性侵案,那个施害人有意识地带孩子到不同医院就诊,其中一次到了萧山区,正好赶上全国只有萧山区在实行“强制报告”制度,接诊医生报警,施害人因此被抓。
萧山检察院第八检察部主任方芸,图为她给萧山第一中等职业学校上法治课
2018年、2019年和2020年这三年里,萧山区检察院共接到未成年人遭受不法侵害方面的线索38条,成案14件,其中性侵案件最多,达11件。方芸说,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年纪很小的小孩隐私部位有伤情,肯定是不正常的,另一种是未成年人怀孕后就诊,推算一下时间就很容易得出性关系是否发生在14岁以前。
14起案件中,其余2件是“虐待”,1件是“故意伤害”,这个数字说明,与性侵相比,暴力是种更隐秘、更不易被察觉的侵害。尤其是发生在家庭内部和学校内部的暴力,虽然有家长与老师某种程度上互为监督,但当这两方都没能及时察觉时,伤害积累到一定程度,医院就是下一道保护未成年人的防线。
报警的尺度
插画|范薇
回到2020年元宵节那天,一离开陈列着孩子尸体的现场,郭宏敏和同事们就开始讨论该怎么办:这个事,得报警。但关键是谁来报、怎么报。他们先打给120,120一听,说那不如你们医生报警吧,你们比较了解情况。回到医院,郭宏敏几人再把情况跟总值班汇报。最后,是总值班的护士打了110。新乡市第一人民医院有个担架工,直到医院报完警后,仍然放心不下,自己骑个自行车,去事发小区,就为看看警察出没出现。
因为报警及时,新乡市公安局侦查大队和法医等技术人员到达现场后,来得及提取相关证据。据侦查,邻居经常听到他们家打骂孩子的声音,但是因为“别人家的家务事”而没有报警。这不免令人遗憾,如果未来“强制报告”能进一步在全社会范围内获得更多认可,或许“邻居”“路人”听到看到孩子遭遇家长暴力后,能将报警列为一个选项。
但假如当时那个孩子没死,这几位接诊医生,会选择报警吗?郭宏敏说,可能也会回来商量报警的事,因为那孩子给打得确实太不像话了。但假如孩子是受轻伤,“我们可能就觉得不一定会报”。贾西贝也说,如果当时只是发现丢丢手背上的烫伤旧疤,可能也不会去深究了。
某种程度上,报警与否,似乎取决于孩子受伤的极端程度。但极端事件毕竟是少数,因此大部分时候,“强制报告”的尺度并不好拿捏。当孩子身上的伤势并不那么明显时,是否能够准确地“报告”,除了取决于医生的责任感,更取决于他们的接诊经验和人生阅历。
贾西贝当了几十年儿科医生,她告诉本刊记者,儿科就是“哑科”,因为孩子们不像大人那样能够表达自己。有一回,新华医院收治了一位3岁的小男孩,住在普通病房。但病情令人印象深刻。他非常狂躁,逮着什么咬什么,咬破过输液管,还差点将护士胳膊上的肉咬下来,除此之外,还胡言乱语,乍看像是“疯掉了”。但是身体各项检查,都没有呈现阳性结果,唯一不能排除的是狂犬病。然而,贾西贝反复询问家长,孩子的病史与生活日常,并没有被狗咬过。
请其他医生会诊,同样得不出诊断结果。这个孩子在新华医院住了几天,不见好转。贾西贝认为只能转院,看家长焦急,贾西贝决定还是自己带着孩子去郑州儿童医院寻求帮助。孩子住进去后,她跟郑州的医生沟通说,目前还不能排除狂犬病,儿童医院一听这个诊断,说那也不能收,最好转去传染病医院,因为狂犬病是百分百死亡率。就在去传染病医院的车上,贾西贝试着跟孩子聊天。她问孩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爸爸妈妈有没有欺负你?”
家长立刻否认,孩子也没吱声。贾西贝继续跟孩子聊天。“那我知道了,是幼儿园的老师欺负你了吧!”她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那个老师,没事儿,我拿针管,跟你去学校(打他)。”
Image《熔炉》剧照
贾西贝坐在前排,孩子与家长在后排。她问完这几句,往后猛一扭脸,发现孩子看了她一眼,立刻把头低了下去。那个眼神里,不是惊恐,更不是狂犬病人会有的眼神。贾西贝说:“那是一个敏感的眼神,让你感觉他心里边很透亮,很明白,让你感觉到他不是病,他是在发泄。这个眼神里好像有他整个内心的想法。”通过这个瞬间,贾西贝判断,孩子这种外在表现,应当是心理上的障碍。传染病医院是不用去了,她叮嘱家长,回去慢慢跟孩子沟通,尤其是要在幼儿园里找答案。
后来家长问知,孩子在幼儿园,被老师关了几天小黑屋。未成年人受伤害,有时就是这么隐秘。
贾西贝的总结是,孩子的病,有时候就来自心理障碍,而心理障碍肯定有具体事件触发,儿科医生有时就需要像侦探,去探寻导致表面结果的内在成因,去发现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黑暗面。“强制报告”制度赋予医生的专业经验更大的责任,使报告由“一个选择”成为“一项义务”,对像贾西贝这样富有正义感的医生来说,多少也减轻了一点做还是不做的心理压力。
她原来只是朴素地从经验出发,觉得自己的工作需要多管一点闲事,多操一点闲心,做一些分外的事。现在这个制度使她感觉“有法可依”。虽然退休了,但因为经验丰富,贾西贝还被医院返聘坐诊。她说,以后再遇到可疑的情况,“那(医生)就有依据了,不用权衡,不用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去正常走途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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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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